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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作家節6》不同時間的人在同一個鐘面

更新時間:2025/12/14 04:00
尚無人精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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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回答以下問題,雞兔同籠,以下作家兩兩連坐,讓他們自由選擇,誰會跟誰坐在一起?陳慧、伊格言、鄭順聰、夏夏、連明偉、許恩恩、邱常婷、沐羽、陳栢青。

答案是,伊格言和連明偉坐一雙。陳慧和沐羽搭。常婷和許恩恩坐。夏夏和鄭順聰坐。陳栢青一個人坐。

把文學當數學,其實很心理學。從座位的分配很能找出共同性。I人和I人坐。E人和E人坐。香港人和香港人坐。愛搞事的人自己坐。

座位反映性格。我覺得那永遠不會打破。還好臺灣作家節的酒吧長談把椅子排成圓形。沒人避得開對坐的臉,不知道那是不是策展人鴻鴻的意思?酒還沒入口,他的開場白說得比酒精還讓人能打開自己:「我想知道別的作家在寫什麼?有的人可能要等到書完成才公布,有的人要死後我們才知道,但此刻我們進入全新的世紀,其實就是一個互相交流的時代。」


將酒吧裡的經典遊戲:Beer Pong帶到文學糧倉,在臺灣作家節的「酒吧長談」裡,陳栢青希望遊戲能加速大家卸下心房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➤全球 VS 在地

酒吧裡作家們暢談「我正在寫的書」,我搬出酒吧裡經典遊戲Beer Pong 。稍微改一下規則,把乒乓球放在盛滿酒的杯子上,本來看作家氣有多長,讓球吹到哪個杯子,就要回答下頭作家的提問。

乒乓球剛放上酒杯,先引出連明偉說話,原來之前連明偉曾跑去聖露西亞教乒乓球,正在寫的小說暫名《最後的大使先生》,便是以聖露西亞為主要場景。小說中的臺灣大使館內有謀殺,外有政治博弈,外交在他筆下也是打乒乓,來回都是殺球連連。

大概已經喝得微醺,連明偉又加碼多說一本,他還有本也想要寫的書,是他去夏威夷當廚師時生出來的,他在那遇到很多福清人,福清人指的是來自閩東使用福清人話的移民。亞洲人為何去到夏威夷?由此有了小說構思。

來去,來去,咱來去夏威夷。同樣出國考察靈感的還有邱常婷。酒沒喝,她說有個故事一直卡在胸口,「為了撰寫這個故事,我還跑去蘇格蘭兩年」這個故事叫做《卑賤》,故事中女孩「想藉由理解伴侶的家族去描繪這個男人的臉」,也反過來認識自己的,「我想探討人類卑賤的姿態,以及為什麼選擇成為這種狀態下的人」。邱常婷還因緣際會在愛爾蘭的難民收容所當義工。

巧的是許恩恩手邊正進行的長篇小說叫做《13月28日》。最一開始寫出來的章節,也是因為她去了濟州島,目睹了反基地運動後抗爭者的行動,她發現就算運動暫歇,仍然有人持續在九陵岩前抗議,彷彿儀式,非日常進入了日常,還是日常忘不掉非日常?許恩恩由此連結到我島的抗爭記憶。

出生1980年代和1990年代,在年紀上他們三人也堪稱是酒吧裡的臺灣三小隻了。筆下正在寫的篇章不約而同因為島嶼外的故事連結起島內。有各種冒險經歷,當廚師,難民收容所,抗爭運動,這一代作家很國際化。


從連明偉開始的分享,引起鄰座的邱常婷、許恩恩談起跨國經驗回望創作的過程,主持人陳栢青戲稱他們是「臺灣三小隻」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與臺灣三小隻對照,為人母的夏夏則往過去的臺灣鑽,「我自己家裡就有臺鋼琴,即便我現在自己做母親了,我都沒有辦法那麼大方的去栽培我的孩子,但我的爸媽卻寧願苦自己也要栽培我們學古典音樂」,他剛出版的小說《再見鋼琴》正是寫鋼琴怎麼走入1980、90年代臺灣家庭中,每一根琴弦背後都牽動一個家的故事。

是酒吧裡的歐爸,鄭順聰同樣往本土寫去。剛完成初稿的台語文長篇小說叫做《南都逍遙》,寫的是1930年代的臺灣運河殉情案,「透過一對男女的情殺,來談當代社會的窺視與真相之混淆。」古早懸案被他講出現代況味來。他還為此考察了大量台語中描述性愛的語言,要他講出最色的一句,他當場寫於紙上:「『龍蝦倒折』,讓你們猜猜是什麼姿勢?」一個詞彙一個故事,考倒所有人。

壯年世代作家聚焦本島內部,剛好和1980、90年代出生作家展示兩條路徑,本土化也是普世化,以及國際化連結本土化。


鄭順聰邀請觀眾猜猜「龍蝦」如何「倒折」,掀起了當晚的高潮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伊格言則展示另一種地域的寫作方案,他正在寫的科幻小說叫做《神經毒》,大家都用嘴巴講,輪到他卻放起投影片,霓虹背景一投影,讓現場變成賽博龐克風。他當堂朗讀他的小說:類神經植入、操作AI創作……小說裡抹除了國界,很全球化。但現場觀眾聽他朗誦,笑聲連連,顯然不是因為大家都醉了,而是他觸碰到大家的某個笑點,又顯得在地也會通。

而從香港來到臺灣的陳慧說,她此前在寫的小說叫做《桃花公寓》,「這樣想起來,我的爸爸也許是間諜」。他回想起小時候父親和叔伯輩的言行,影影幢幢總是充滿某種意在言外的可能。陳慧很會講故事,明明是過去的香港,「他們會去拜訪美新處」,一個單位連結起香港和臺灣。

沐羽剛完成的長篇小說名《代代》,他寫香港人移民到臺灣,「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衣食住行,飲食文化在煲湯和港點上直接會爆發文化衝突,行人地獄與交通規劃也是南轅北轍」,我忽然懂得,那也是關於國界和地域,只是,我們的生長地是他人的異鄉,本土是他方。


在陳慧與沐羽正在寫的書中,陳栢青讀出了國界和地域,他們在異鄉臺灣書寫,為本土與他方產生連結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➤未來 VS 過去

連明偉談到他正動筆的《最後的大使先生》,「我假設我們只剩下這一個邦交國」,一句話讓人杯中酒都灑出來。而那本關於夏威夷的書,為什麼福清人會引起他注意呢?「他們是去尋求政治庇護的」,所以他的兩本書其實指向同一未來,「我發現我自己寫的是本未來之書。多希望那是永遠不要發生的事情。」

而邱常婷談到她在愛爾蘭難民庇護所當防護清潔員的種種,女主角的設定非常吸引人,「故事中的女主角天生無法看見人完整的樣子,只能看見局部」,而觸動我的是她提到「女主角穿梭在難民庇護所不同的房間當中,她去想像其中一個她的恐懼,是臺灣的未來。她會想像會否未來有一天會變成難民?」

許恩恩聊到她在臺灣參加抗爭時的喝酒方法,就是坐在地上喝,人家給酒就喝。什麼酒都可以,喝完了偶爾把煙蒂熄在裡頭。濟州島抗爭者喝酒的方式和此疊影,她寫的小說和此有關,正是關於身體和心靈的記憶,抗爭者們習慣了對抗與拉扯,「這些身體記憶,在抗爭者回到日常生活以後,遇到某些事件和場景時,可能會產生一些不合理的自我疑問」。

抗爭。對抗現場回來的傷兵。沒有邦交國了。政治庇護。我們成為難民了。三人說話時酒還若有似無的敬給一旁來的香港人。

後來開口的夏夏一語講出年輕三小隻的共通點:「你們都在想未來,我想到過去。」《再見鋼琴》裡的訪談長達3年,「過去那段時期的臺灣經濟起飛,那時候有一句最有名的流行語就是,『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』,我們很多人就這樣被推入了音樂教室」,她的書中甚至有附QRCode,是為「錄音計畫」,讓你一掃就能聽到老鋼琴的聲音。是誰敲動我窗?時間真的能撥動?


作家夏夏與鄭順聰鄰座,分享甫出版的《再見鋼琴》為大家撥動時間,重回「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」的時代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鄭順聰談到他最想寫的書,是關於「起廟」(khí-biō,蓋廟)的。他希望透過一群匠師蓋廟的過程,把木雕、石雕、泥塑等技藝與整座建築的構築寫成一本小說,當然也是要討論人類在企圖建築巴別塔時,如何跟神明對抗?建築被蓋成,語言和歷史被分磚拆瓦回溯。

年輕的小說家們擔憂未來,盛年的小説家們深挖過去,很像是此刻的酒吧,不同時間的人在同一個鐘面。

一個很好的詮釋也許是沐羽。他的小說《代代》核心正是「八代香港人在同一時間移民來到臺灣的故事。」

我自己還滿喜歡夏夏的詮釋。可能要七分膽,或者三分醺才能這麼直率。他忽然嚷:「我知道為什麼我們的時間焦慮不一樣。因為我只在乎等一下。」、「對我來說未來就是等一下,我的未來很短只有等一下,我每天都是等一下要做什麼,實在太多事情了,等一下要接小孩,等一下要煮晚餐,等一下要看小孩作業……

究竟是只有等一下的時間,能看見的時間是有限的?還是對未來喊等一下,想追的心是有的。

要我說臺灣文學的時間就是臺灣的時間。酒吧裡這一晚有整個文學史的實長和應長。


以與談作家:陳慧、伊格言、鄭順聰、夏夏、連明偉、許恩恩、邱常婷、沐羽為中心,觀眾們在栢青的主持中歡笑不斷。臺灣作家節「酒吧長談」裡不只聽作家談話,更歡迎讀者與作家對話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➤寂寞的小說家們?!

什麼話都敢問、什麼話都敢聊,酒吧的本質不就是「來都來了」?都到這了,還有什麼不能說?

我喜歡那些流彈四射的議題,假酒吧卻有真八卦。大家喝多了也不客氣。那今年金典獎臺語文爭議又怎麼說,耕耘臺語文寫作的鄭順聰就在現場,我也不客氣地問了。鄭順聰為此談了臺灣台語文寫作的困境和進境,挺讓我有感觸的是,獎引起討論,但真正看完林俊頴小說的到底有幾個人?寫作真是寂寞。

寂寞的行為還包括寫長篇。連明偉說小說《槍強搶嗆》約20多萬字,出版後「很多人告訴我,出了那麼長的小說,沒有人會看完的。」酒吧裡他的真心話是,要有長一點的篇幅,才有實驗的空間。「但聽起來會看那麼多字的小說的人,好像剩下文學獎評審。」

字多不會看,還是頁數多了,定價跟著高呢?字數反映的是成本的問題,成本以及接著定出的售價,反映是購買慾的問題。於是跟著和現場有參與的觀眾們討論,售價多少錢的書你們願意買?當我說兩百多的時候,全場露出的是問號,「現在哪還有兩百多的書?」那售價三百多到四百多?一半以上的人舉手了。四百多到五百多。還是有零星的人舉手。

我說現在書賣這麼貴嗎?一半以上作家錯落喊:「現在打7折才是一般價。」喝了酒的作家比誰都誠實。不摻水的寫作內容是真金白銀的,定價都是虛的,要我說那落差才值得寂寞。

陳慧直嚷「我寫不出來。」坦誠的讓人願意把所有話說出來。陳慧就是酒吧的定調者,因為他的坦然,讓大家無所顧忌,坐對面的鄭順聰分享怎麼處理這個情況。剛寫完的沐羽碰到的困境是,「現實比小說還離奇」,但陳慧的編輯就默默坐在他斜後方,兩點連成一直線,我小心翼翼看著編輯的眼,很怕他喝到殺心四起。

寫不出來的人有寫不出來的問題,寫得出來的人有寫出來的問題。寂寞的作家就算湊在一起也是在一起寂寞,作家生活艱難。申請補助和市場上出版出現一窩蜂同質性高的作品,這又該怎麼應對?我喜歡鴻鴻的解釋。

身為資深評審的鴻鴻說:「評審不光是看企劃,重要是試寫。當然有時候為了鼓勵,試寫沒有那麼好,但他計畫還可以,資歷也還不錯,就把補助的機會給他吧。」他的話與其說是解釋,不如說是鼓勵全場所有人:「我想賭一個機會。」


本屆臺灣作家節策展人鴻鴻,鼓勵在場作家與讀者,把獎、補助當作一次「機會」,勇於寫作與發表。(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要說寂寞,我覺得伊格言才是寂寞大師。我問他小說寫多久,他說3年多。今年靈感多了點,因此多寫點。所以這麼長的時間投入一本小說,也不出來和人混,你一個人不寂寞嗎?他說寂寞啊。但這樣的寂寞其實挺忙的。「我就一邊操作美股,白天看一下經濟數據,然後寫寫小說。然後到了晚上九點多,美股開盤了,就再看一下。」

這樣的寂寞也很讓人嚮往。不知道是因為規律,是因為伊格言耐得住,還是他耐得住的每分每秒,換算成投資金額也比我們一般人瞎打花高多了。他的寂寞比較貴。跟著就問起他,那現在我們該對準那幾檔股票呢?伊格言立刻說起關心的標的。這裡倒很有酒吧的FU,市場消息和小道流傳。

讀者不停提問,Beer Pong其實一直沒玩,但話題倒是一個接一個。直到活動結束,作家們都沒散場。微冷的初冬空氣中,陳慧和沐羽在外面抽菸。伊格言、夏夏、鄭順聰、連明偉相伴走向捷運站。

我猜他們搞不好還會繼續續攤。寫作和喝酒其實都一樣。要就不說,要就停不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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